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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扎尔词典

1999-02-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黄昱宁 我有话说

对于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所著的《哈扎尔辞典》,我所见过的最一针见血也最难以捉摸的评语统共只有九个字:21世纪的第一部小说。

假设俄罗斯评论家的这种说法成立,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藉此推断出这样一个命题来:读完(尚不敢奢谈“读懂”二字)本书并且多少咂摸出一番滋味的读者,在一定程度上提前具备了所谓“21世纪的读者”的某些基本特征。

早在本世纪末已经陷于“数字化生存”的新世纪读者,其思维当然不应该是线性的、平面的——整日滑动着鼠标游弋于虚拟与现实之间,他们的思维方式至少也该类似于因特网般纵横交错,是发散型、链接式的。所以,当《哈扎尔辞典》以一种彻底颠覆正常叙事结构(通常是树状的)的网状形态出现时,21世纪的大部分读者非但不该有丝毫的排斥和陌生,还会眼前一亮、惊喜莫名呢。你想啊,洋洋十万个词语,每一个片断都是通向书中其他部分的窗口,每一段阅读的结束都是下一段的开始。既然无所谓起始,亦无所谓终结,你便可以从文本的任何一部分切入,自由选择游目骋怀的路径,任意决定轻出淡入的时机。有好事者作过统计,依照排列组合的原理,这本书一共可以变化出250万种读法。如此庞大的基数,几乎可以保证你的那一种读法不可能与别人的重复,由此,你得到的感受也一定是独一无二的。21世纪的人想必更崇尚个性,而阅读《哈扎尔辞典》,至少可以保证你在“阅读个性”这个单项上,立于不败之地。

21世纪的读者已经有过太多玩味抽象艺术的审美经验,他们懂得如何透过貌似稚子涂鸦的线条与色块抓住大师灵感涌动的瞬间,他们同样也知道怎样才能在一幅梦的拼贴画上发现梦与非梦的接痕和龟裂。《哈扎尔辞典》正是这样一幅拼贴画,所有的材料都是通过“捕梦者”寻觅梦的源头、追溯梦的轨迹而串接起来的。如果你仅仅从局部、从小节去深究细考,你看到的,至多只会是一堆匪夷所思的新奇比喻在支离破碎的幻境中梦游;只有拉开一段距离,你才可能从一个相对高明的视角,观照到这幅拼贴画的整体,进而不无意外地发现:原来梦幻的组合堆积也可以是井井有条的,而我们的解读之所以会障碍重重,只是因为梦的秩序与通常意义上的逻辑相悖、难以真正触及而已。《哈扎尔辞典》最不可思议的一点即在于它用最理性最抽象的辞典文体,承载起了最感性最飘渺的梦幻世界。这就好比把某种新鲜纯净的气体装入了整排整排外貌森严的抽屉,你总仿佛伸手可触梦的玄机,一打开抽屉,又空空如也——至少我在叹为观止的同时有过这样力不从心的感觉,不知道21世纪的读者会不会具备更敏锐更犀利的感受能力,更有力更扎实地捕捉到梦想游走的轨迹。

站在人类数千年文明的制高点上,21世纪的读者对于历史和未来、时间与空间,无疑将感悟得更加深邃也更加全面。因此,当他们面对《哈扎尔辞典》所蕴涵的多层次、多门类的知识结构时,应该不会手足无措。哈扎尔民族在中世纪的衰落直至湮没,始终是潜伏在文字背后的一股暗流,当你顺流而下时,沿岸纷繁芜杂的景象或许会吸引掉你大部分的目光,然而一俟靠岸,你便会发现,真正弥足珍贵的,却是航行途中那种半醉半醒、隐隐悸动的身心感受。

然而这个过程注定不会是轻松的——哪怕到了21世纪,读《哈扎尔辞典》也不可能是一件轻松的事。正如作者在“结束语”中所言,“阅读这样一本卷帙浩繁的巨著就意味着忍受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孤独。”我不知道到了21世纪,读书人是否将有更大的耐心忍受孤独,但我至少相信,或者说期待,彼时的读者将更重视阅读对于启动思考的价值。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哈扎尔辞典》昂然立于新世纪文学的先锋潮头,也是可以毫无愧色的。据此而言,在本世纪末阅读这本书,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就等于预习下一个世纪的某些理念,让自己的阅读心态和审美观念经历一番预热的过程。而今,当上海译文出版社几经周折,终于把《哈扎尔辞典》的中文全译本呈现在我们面前时,留给中国读者的“预习”时间,已经只剩下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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